□ 曹春雷

    这么些年来，让他一直遗憾的是，从他出生到现在，爹从来没有喊过他的名字，也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在他记忆里，爹从来都是安静的，沉默不语的，从来都是微笑着的。

    ——爹是聋哑人。

    小时候，他曾经伏在爹耳边，大声喊“爹”，爹一把抱住他，笑着，使劲点头。他跑去告诉娘：爹能听得见我说话了！但娘笑着摇头：傻孩子，你爹聋了半辈子了，咋听得见你说话呢。他疑惑：那爹怎么就点头了呢？他看你说话时嘴的样子就知道了呢，娘答。

    爹真的什么都听不到。如果在街上遇到爹，爹如果看不到他，他喊爹，而爹就会依然只是安静地走着，无论他多么大声，爹都没什么反应。那时，他会悲哀地想，为什么别人的爹都是正常人，而我的爹却又聋又哑呢？

    爹永远都不会像别的爹那样，亲切地呼唤自己孩子的乳名。但爹也不会像别的爹那样，当孩子在学校考砸了或者办了什么错事，就去严厉地责骂孩子，甚至拳打脚踢。爹会一如既往地微笑，俯下身来，用额头贴一下他的额头，轻轻拍拍他的后脑勺，然后直起身，用手在他面前摆一摆，意思是说“没事”。

    爹是石匠，很辛苦。他曾去看过爹干活。那时是夏天，爹骑在一块大青石上，裸着上身，肌肉是古铜色的，握着锤子，一下一下，用力击打着楔进石头的铁钎。山谷里，回荡着叮叮当当的声音。他想，这是爹的语言，他在用铁锤与石头对话。

    爹用从石头缝里抠出来的钱，供他上学。爹很劳累，但再劳累的爹，也总是微笑着。即使遇到难事，爹的脸也从来不是沮丧的。读高中时，有一次要交学费，家里的钱却怎么也凑不够。娘对着他唉声叹气，而爹依然微笑着，用手在他面前轻轻一摆：没事。

    那一夜，他很晚才睡着。而父母的房间，灯一直亮着。第二天起来时，不见爹，娘说，你爹没睡觉，三点多就去河里捞虾了。吃早饭时，爹回来了，兴冲冲地，扬着手里的钱。原来他捞了虾以后，直接走五里路去集市卖了。娘偷着告诉他，爹在集市上卖虾时，因为聋哑，遭了不少难。再看到爹的笑脸时，他偷偷流下了泪——那时是寒冷的冬天啊。

    他只见过爹发过一次怒。在城里读高中时，教室与宿舍区隔着一条马路，有一次，也不知因为什么事，得罪了几个社会青年，每天都在他去宿舍的路上纠缠他、恐吓他。周末回家时，他告诉了娘，但娘也只是唉声叹气。

    再回学校时，在教室与宿舍区中间的那条马路上，又被那几个青年缠住了。这时，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双目怒睁，向那几个青年，用力挥动着拳头，大声“啊啊”着。那几人吓跑了，从此再没纠缠过他。那是他第一次见爹发怒。

    如今，他已在城市成了家，而爹也老了，更安静了。每次回老家，他都能从爹看他的眼神里，读得出爹浓浓的爱意。

    爹喜欢喝酒，但不多喝，在外面从不喝酒的他，会陪爹喝一杯。静静地，父子相对而坐，一小口一小口抿着酒。不需要语言，酒就是他与爹之间最好的语言。在那一刻，他会感觉得到，岁月，原来如此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