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宁 唱片装在方形纸袋里,纸袋中间露出一只圆孔。唱片颜色各异,红色、绿色、蓝色、黑色,多是深色。纸袋上一只“飞天”在翩翩飞舞,长长的衣带在她身后飘飞。 我抽出一张唱片,放到唱机上。唱针抬起,唱片转动,我把唱针轻轻搁到唱片边缘,一阵嘶嘶声从音响里传出,那是唱针和唱片摩擦发出的杂音。当唱针进入音轨,杂音消失,音乐开始在堂哥阴暗潮湿的房间里缓缓流淌。 有时也不是乐曲缓缓流淌,而是一阵密集的打击乐突然在房间里爆响。有时则是某个人一声吆喝:走哇!接着是铿铿锵锵的锣鼓。但无论是什么,当唱片转动,声音穿透土墙或者瓦面,堂哥家这间屋子发出的响动,立刻惊醒了寂静的村庄里午睡的人们。 那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堂姐夫去了一趟伊拉克,带回两只大箱子。箱子用木头打造,放唱机的那只略小,掀开木盖,最上层是白色的唱机和唱针,下面两层格子,用来放唱片。音响相对胖点,箱体外面包着一层沙皮,摸起来有刺感,中间是个凹陷下去的圆洞。砰砰砰的声音正是从圆洞里传出,传向老屋外面的水田山岭,传向村庄上方阔远的天空。 那时每座村庄都安宁寂静,你随便在什么时候停下来竖起耳朵,都能听见村边的河水哗哗流淌,能听见一头牛在反刍稻草,一条蚕在啃食桑叶,一只燕子唧的一声从你头顶掠过,消失在前方的瓦面。所以如果不算鸡鸣狗叫,堂哥家的电唱机发出的声响,几乎是村里唯一的响动。 有时音乐的巨响也来自村庄别的地方,这不奇怪,那是远近谁家办喜事,把堂哥家的电唱机借去助兴。走哇!唱机摆放好,插电,搁上唱片,采茶戏《睄妹子》的第一句就这样又一次劈空响起。走哇!米童哥哥约满妹子看花灯,急不可待的唱腔浑厚响亮,装满少年人包藏不住的荷尔蒙。但我们更喜欢听米童哥哥在门口用姓名戏谑满妹子时,满妹子唱的“呀呀啐”。你几乎能看见,满妹子的嘴是多么小,牙是多么白。她的大辫子向后一甩,手指向前一指,戳到米童的脑门,说,呀呀啐! 常常在中午时分,老屋的女人们闲着没事,就搬上小凳子,带上手边的活计,聚在堂哥家的穿堂里,一边说东家长西家短,一边听采茶戏。女人们对戏里男男女女的往来对唱心领神会,正聊着天,听到会心处,突然爆出一团大笑。 采茶戏说唱道白,往往是个稍长的故事,适合坐下来慢慢听,消磨午后那段漫长的时光,女人们喜欢。我不喜欢。那时候,我常常一个人潜进堂哥的房间,翻找出我喜欢的唱片,搁到唱机上,插上电,然后坐到旁边的床沿,听歌,《小城故事》《龙船调》《军港之夜》《槐花几时开》《弥渡山歌》《北国之春》《月光迪斯科》等等。现在看来,这些歌不免老了一点。真是遗憾,歌也会老。但那时哪想得到呢。那时一首歌在耳边响起,像是沉寂的村庄突然开了一道豁口,一些遥远的宁静或喧哗涌进来,把我们的内心撑满。我坐在昏暗潮湿的房间里,会突然看见一座山,山上一树白色的槐花,树下有个女子,不知在等谁。 老唱片们基本上都薄,边沿锋利,好像稍不留神,唱片的边沿就会把你的手割开一道口子。但有一天,堂哥买回一张唱片,通体黑色,很厚,拿在手里很沉,上面流动一层黑色的光泽。堂哥把唱片从纸袋里抽出来,放在唱机上,唱机转动,一道乐曲从音响里流出来。堂哥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堂哥说,这才是唱片。 又过了几年,是上世纪80年代末,有一天,我哥从他就读的大学回来,带回一只卡带录音机。我哥不准我们碰,把它锁在房里。晚上我哥把一盒磁带放进卡座,咔嚓一声合上,按下播放键,音乐响起来,和我之前听到的一样。我哥又按下录音键,说这还能录音,你说的每句话它都能录下来。我看着卡座上两只旋转的孔洞,终于惊叫起来,唱片怎么能这样!我哥把录下来的声音重新播放,我听见我的声音绵软、稚嫩,充满惊奇。我的声音就这样定格在了那个年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