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丽宏

    诗人韩愈写荷花：太华峰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花十丈，藕如船，有一种夸张的真实，凸显的是荷花盛放的气势和精神线条。

    花十丈，是纵向的，往高迥处发展；藕如船，是横向的，往宽阔里平铺。荷的花苞，如向上的笔头；荷的藕根一节节膨大延伸，又像船开进泥荡深处。水上，水下，一纵，一横。一株荷，就是一个自立自足、清净无求的世界。稳固的支撑与向上的信念，使她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一如周邦彦词：“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在人们心中，荷花是慈悲高洁，是君子不器，是出淤泥而不染……它还是品质生活的代表：被芸娘拿来熏染茶叶，代表现世静好；被李渔当做 “四命”之一，夏季因荷而风情无限。

    然而，烟火五谷的人间，不会删减掉形而下的吃喝拉撒；至纯至美的精神，也是要建立在物质的基础之上。荷花，终属人间。

    从平民的眼睛看荷，荷花有“四可”。可赏。可嗅。可口。可用。

    俗常，养花一年，赏花十日。花卉之美，只在开花那几日。譬如，“谷雨三朝看牡丹”，花王且如此，其他更不用说。荷花却是一个例外。从嫩叶出水那天起，就“点缀绿波”，姿仪娴雅。此后“日高一日，日上日妍，有风既作飘飖之态，无风亦呈袅娜之姿”。及至花蕾形成并开放，“菡萏成花，娇姿欲滴”。从开场到收场，几乎180天！花事散场后，犹有蓬心藕。亭亭独立，似未开之花。 

    荷花既有“荷叶之清香”，又有“荷花之异馥”，借以避暑，暑热会消退，借以乘凉，凉气会产生。“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荷香，竹韵，这样的惬意之夏，实在是荷花赠与的一种意境了。

    莲藕、莲籽、藕带可以果腹疗饥；莲花、莲叶、莲梗可以入药入茶。水上莲子，水下藕，食之，皆满口芳香。夏老秋嫩之际，莲蓬像倒挂的蜂窝，一茎擎起，颇为耐看。俗语说，莲蓬如斗，不知这“斗”是“美酒斗十千”的“斗”，还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斗”？

    不管此“斗”还是彼“斗”，如斗的莲蓬，都是美好的意象。

    莲子，带芯儿吃，微微有苦味。至美的东西，都不会太甜腻。一味甜腻，势必浅薄，浅薄到底，就失了风骨，丢了真味。

    水上莲子，水下的藕。荷花尚开时的藕，叫个“花香藕”，吃一口，嘎嘣脆。民间谚语说“头茬韭，花香藕，新娶的媳妇，黄瓜纽”，并称四大鲜。花香藕，是莲藕的少年期，质地如雪，鲜嫩甘甜，叶圣陶先生称它“雪藕”。入口脆爽，清凉无渣。

    成年藕，淀粉含量要高许多，可以提取藕粉。《红楼梦》里的藕粉桂糖糕、建莲红枣儿汤——都离不了藕粉。藕粉，不似莲子的甜中微苦，它只一味老实地甜。然而，藕粉冲泡出来是晶莹滑腻的，有微微的光泽，近乎透明，这是其他粉类食物达不到的境界。

    出淤泥的荷，花不“染”，茎不“染”，籽不“染”，也就罢了；直接埋入淤泥中的“藕根”磨成粉，竟也不憨不惑，晶莹不染，让人感叹。

    白露后，荷的败叶“冷落难堪”，然，摘下收藏，可作“经年裹物之用”。吃荤腥食物时，将食材用荷叶包裹，营养不会流失，荷叶中的生物碱还能调和油腻感。最著名是荷叶叫花鸡，天然荷叶清香渗入鸡肉，肉质鲜美，不油不腻。苏州人的荷叶粉蒸肉也是经典，炒米粉的焦香、荷叶的清香、肉的肥香三香共存，瞬间俘虏味蕾。荷叶包裹的美食，广东有荷包饭、湘菜有荷叶粉蒸肉。现代李子柒用荷叶代替面皮做烧卖，也在结荷叶之香……

    李渔说荷：“有五谷之实，而不有其名；兼百花之长，而各去其短。”这话真实在。相对来说，莲蓬如斗藕如船，便是对荷花和人世的一种祝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