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金仔

    那年，单位机构改革，因为他生性耿直，曾经得罪过领导，第一批下岗名单中，毫无悬念地出现了他的名字。

    他心中气愤不已，却不敢告诉妻子。他们结婚一年多，租住在只有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里，日子本来就过得很拮据。更何况，不久前妻子怀孕了，因为孕期反应强烈，没有办法上班，他那微薄的收入，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他想尽办法找工作，却处处碰壁。最后，只好跑到一家建筑工地去搬砖头，曾经握惯了笔的手，不久就变得伤痕累累。为了不让妻子看出端倪，他把干活时穿的衣服寄存在一家澡堂里，每天洗过澡，换了衣服再回家。

    那天傍晚，他回去得比平时早一些，妻子兴奋地对他说：“我今天出去买菜，看到有家水果店，刚刚进了一批苹果，看起来非常新鲜，你陪我去买一些吧！”他捏了捏口袋里那几张薄薄的纸币，和妻子一前一后出了家门。

    果然是好苹果呀，个个都红彤彤的，妻子蹲下身子，仔细挑选。终于，妻子心满意足地买了一兜，足足花费了36元。这笔钱，足够两人买好几天的菜了，让他有些心疼。

    妻子拎着苹果，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却并不急于回家，而是指挥着他，左拐，右拐，再左拐……他屡次停下来：“我们去哪儿呀？”她却总是神秘地一笑：“别心急！”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停在一幢小别墅前面，妻子看了看门牌号，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打开看了一眼，信心十足地说：“就是这里，没错！”看到他愣在原地，她这才说道：“我这位远房表舅在县城主管文化工作，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他的地址。我想，求他让你进文化单位上班……”话没说完，妻子的声音忽然多了几分哽咽。

    原来，他下岗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妻子的耳中，她知道他最喜欢写文章，她更知道他轻易不肯求人，只好采取了这样的办法。他不想辜负妻子的苦心，跟在她的身后，硬着头皮走进了那幢金碧辉煌的小楼。

    妻子的表舅到底是官场中人，听他们说明来意，立刻打着官腔说：“这件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还要跟领导打招呼，研究研究再给你们消息。”他知道，所谓的研究，往往就没有了后文，只好礼貌地道别。

    走出别墅没几步，表舅的妻子却追了出来，手里拎着他们带来的那兜苹果，气喘吁吁地说：“都是亲戚，你们可别这么客气。”妻子坚决不要，她却又强行塞了回来，几次反复之后，对方显然有几分不耐烦：“哎呀，我们家的水果多得吃不完，放久了就会烂掉，还得让保姆往外扔……”他和妻子下意识地往门口的垃圾箱那边扫了一眼，讪讪地缩回了手，拎着苹果慢慢往回走。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妻子走在前面，他推着自行车走在后面，一汽车迎面驶来的瞬间，车灯无比明亮，他无意中看到，妻子的肩膀在轻微地抖动，被她紧紧搂在胸前的苹果，上面有着晶莹的水珠，不知是雨点，还是她的泪水。

    此后很多年，他和妻子从来不吃苹果，就算后来他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一家报社的主编，家里总是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水果，却唯独没有苹果的踪影，除非上大学的女儿放假回家，他们才会为她买一些回来。

    曾经，女儿为了这个奇怪的习惯，问了他们好几次为什么。

    每一次，他和妻子都意味深长地相互看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回答：“不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