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旗 作为一个普通读者,知道作家们是怎样在语言上下苦功夫写出优秀文学作品的,对提高自己的阅读鉴赏能力很有启发。 曾任《小说选刊》主编的李国文说,他当年的读稿习惯是:“一是注意词语的重复出现频率,一开始也许会忽略,老在你眼下跳出来,就要警惕了。如果不是这个作家词穷语拙,囊中羞涩,那就是疏于推敲,仓促成章了。二是关注作品中新鲜的、流行的、市面上常挂在人们口头上的词语,有,还是没有?语言是最能体现出时代感的文字符号,这点文学修养都不具备,大概是需要补课了。三是看这个作家对于古早词语的使用上,是否准确到位?是否恰到好处?既可以看出这位作家的学养,也可以看出这位作家驾驭文字的能力。”他还说,这“只是私下的看法”,故“秘而不宣”。 沈从文、汪曾祺都有传世的经典作品。 汪曾祺说,语言不能像橘子皮一样,可以剥下来,扔掉。往往有这样的说法:这篇小说写得不错,就是语言差一点。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不能成立的。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附加的,可有可无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小说使读者受到感染,小说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说的语言。我们有时看一篇小说,看了三行,就看不下去了,因为语言太粗糙。语言的粗糙就是内容的粗糙。 在《林斤澜说》中,程绍国问林斤澜:“我觉得刘绍棠写了那么多,你评论过的《蒲柳人家》稍好,还有《瓜棚柳巷》,但同是写风情,和汪曾祺的《受戒》无法相比。” “那当然。《边城》和《受戒》是观止。刘绍棠写东西不求个性。比如刘绍棠写景,爱用成语:‘鸟语花香’‘桃红柳绿’‘大地回春’‘风和日丽’……沈从文读到刘绍棠这些成语,问道:‘你呢,你在哪里?’”林斤澜说。 林斤澜、刘绍棠都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一同在北京成长起来的著名作家,很好的文友。程绍国和林斤澜的这些话很私密。林斤澜如果不说出来,程绍国如果不写出来,谁知道! 汪曾祺的作品进入小学课本,他的孙女上小学读到爷爷的文章。汪曾祺先生不耻下问,结果孙女说:“爷爷的东西一点不好。” “怎么不好?”“没词儿。”“连个成语也没有。”汪曾祺一听,乐了:“哈哈,没词儿。” 对于一名写作者,写什么当然重要。千言万语,归纳为一句话:找到属于自己的句子至为重要。所谓“没词儿”,正好说明汪曾祺的写作,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句子,力求符合外在真实和内心真实的句子。文学作品的语言要求精确,成语即使用得很贴切,但给读者的感觉就是不独特,无个性。由于我们应用和阅读的惯性,这些熟语是僵化的老死的,它们已经成了一个空洞的所指,失去了激发读者感觉的活力。沈从文所谓“你呢,你在哪里?”就是读者在字里行间看不到作者独特的感受。 一个有才情的作家,善于表达自己最真切和最精微的心理,会把一个平常的事物写得异彩纷呈,以敏锐的观察、新奇的感觉,将生活与生命以放大镜的效果展示给读者,“能使读者看到语言所描写的东西就像看到了可以触摸的实体一样”,语言就是承担这个职能的。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说得既准确又生动。陈词滥调随处可见,应该说是一个社会的正常状况。但作家代表着社会文明的品级高度,应该承担使汉语的形容能力不断增强的责任。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写作就是写语言,读书就是读语言。一个对语言的文学性缺乏敏感的人,其对文学作品的欣赏能力是要大打折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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