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申杰

    我一直记得邮差老梁。五十多年前人家就叫他“老梁”，因为他姓梁，又“早生华发”。

    老梁的皮肤黑里藏红，阳光一照，犹如一尊上釉的铜像。老梁没有宽度，却有一米七几的高度。两条腿细细长长，但有劲，这与他日复一日跋山涉水送邮件有关。20世纪60年代，腿就是邮差的交通工具，不论大雪纷飞还是骤雨如注，老梁都要送邮件，一双大脚，一步一步丈量投送路。公社、大队、学校、村庄……经常见到他行色匆匆的消瘦的身影。他似乎有使不完的劲，读过《水浒传》的文化人称他为“神行太保”。

    那时老梁二十几岁，不野不横，是个好好先生，没架子，幽默风趣。他一进学校，顿时热闹起来。老师个个面带笑容地争着喊“老梁”，从他手里接邮件。老梁事先将邮件归类，有序分发，比较一般的邮件先给老师，再由老师吩咐高年级的学生带回村。像汇款单、包裹、挂号信之类的重要邮件，老梁铁定要亲手送到收件人手里。老梁跟老师交接好后，一挥手，蹽腿趱行。有调皮孩子诨叫：“老梁、老梁……”我第一次学坏，叫声汇进声浪里，叫出去又提心吊胆，撅屁股，叉腿，随时准备逃跑。孰料，老梁非但不怒，反而回头黠笑，连连答道：“哎、哎……老娘没奶、老娘没奶……”虽然“梁”与“娘”有点音别，可我们当地口音相混。他就这么生拉硬拽占便宜，插科打诨乐翻天。我们兴致未艾，追着哄着笑着喊着，跟屁虫似的把老梁送得老远老远仍不罢休。高年级的同学追上我们，黑脸白眼、连吼带喝驱赶我们，说老梁是尽职尽责的好信使、好邮差，教我们懂礼貌，尊敬人。我们虽然余味未尽，但又不敢违拗他们的粗胳膊和大拳头，只好一步一回头地返回教室，像小牛反刍着那短暂的快乐。

    多年后，我与他邂逅，这会儿老梁真是“老梁”了：发丝又细又疏，变成了全白；身体黑瘦，像个活动的晾衣架。他蹬着一辆黛绿色的自行车，车架两侧挂着鼓鼓囊囊印有“邮政”的帆布大包。多年习惯使然，我一声“老梁”脱口而出，可立马意识到失口，便用攀谈来开脱冒失。没想到老梁还是满嘴俏皮话：“哎呀，扣上这么一个姓，白占了许多人便宜。”说后浪笑连连，然后一本正经地说：“现在不像过去，过去多是报纸、书信，现在快件、汇款单之类的多。这些都要及时送到收件人手上。看到他们高兴、感激的样子，我就觉着自己老有所用。越这样觉着，腿上的劲就越大。现在比过去要好，有了自行车，就像神话里的哪吒三太子脚踩风火轮，速度快，省力又快活。”他突然想起，给我递过一份1万元的汇款单。我很高兴，正愁母亲的医药费哩！这是二弟从部队刚汇出的钱，老梁第一时间就往我家送，我不禁肃然起敬。在一道陡坡下，我下了车，可老梁弓着腰，攒腿劲，肌肉像树根一样条条棱棱凸起来，几十米陡坡，一冲而上，站在坡顶对我微笑。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和经济的快速发展，邮政服务门类和邮件投递量剧增，乡镇级邮递员的交通工具也与时俱进，从两条腿和自行车，一路风尘进入了摩托时代。然而，老梁却要与摩托失之交臂了，因为他只剩一年就要退休了。支局领导考虑他辛苦奔波几十年，让他在最后一年二线提前休息一下。可老梁倔，硬是向分局领导提出最后一个要求：驾驶摩托车再跑一年。领导受感动，没理由谢绝一个老邮差的执着追求。老梁经过苦磨苦练，把摩托车玩得人车合一。“出征”那天，老梁俨然一位勇士，头戴红头盔，身着藏青服，手握驱动柄，轰然启动，风驰电掣上大路。

    一年后，老梁退休了，到远方的儿女家养老，往后难得一见了。不过，记忆不可磨灭。他是一个乐观幽默、尽职尽责的好邮差，也是新中国不同时期邮政事业发展的活化石。

    （作者原工作单位： 安徽省庐江县盛桥镇中心学校，6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