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刚
20世纪70年代末的一个晚秋,人们正在播种小麦。就在准备打谷的前一天,一个姓崔的知青从天津来到我们村插队。天津,在我们心里,是天边的城市,真正的远方。我们一群爱热闹的孩子跟生产队武队长去村头接他。他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匀称、红嘴白脸,一团孩子气。我们学着队长鼓掌欢迎,他友好地冲我们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武队长当过兵,见过世面,经他多次请示,大队同意让小崔在我们村的小学和民办教师宋老师一起教书。这以后,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叫他“小崔老师”。有一天上语文课,他讲起村里人爱说的一句俗话“针尖对麦芒”,说这是比喻双方都很厉害,互不相让。其实这句话也是写实:小麦和稻谷的种子上长有针状的芒刺,不仅可以阻止鸟兽啄食,还能缓冲谷穗之间的碰撞,在叶片间隔出空隙,使空气流通。芒刺还可以帮助籽粒附着在穿行而过的人类和动物身上。如果有机会飘落到适宜它们生长的土地上,就会落地生根。我们张大了嘴巴,感到小崔老师真了不起。特意来旁听的宋老师也连连点头。让大家高兴的是,一个学年下来,原来不值一提的小孩子们的成绩,就在全大队的小学中遥遥领先。村人们开始喜欢他了,并佩服武队长有眼光。
晃桥河里多的是虾。当地有民谚: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泥巴。吃泥巴的虾还没有一根手指长,一身的脆骨,吃起来一不小心,舌头或口腔还会被刺伤,村里很少有人把它当成肉,打它的主意。
小崔老师来了就不同了。一有空,他就用簸箕到河里网虾,炒韭菜、用油炸,有时还把虾泡在酒里吃活的。人们见了连连摇头。
这天,小崔老师带我们到河里游泳,忽然,他对着河水惊叫起来:“虾汛来了!”大家游到他身边,数十只虾集成一窝,林林总总,黄成一团。这种景象我们也没少见。“虾汛来了!”我们莫名其妙,面面相觑。小崔老师却兴高采烈:“同学们,这说明河里的虾成熟了,你们看它们一只只体长肉厚。等过几天我做几罐虾酱,让你们尝尝,保证鲜得让你们连舌头也吃下去。”
一天晚上,我们三四十个学生人手一只簸箕,网遍了晃桥河上下五公里,网到两洗脸盆活蹦乱跳的虾。小崔老师一脸笑容,从邻居家借来一只石臼,把虾一把把抓进去,用石棒捣成肉泥,再抓大把盐巴用力搅拌了,用香油炒熟,放上大麦酱,装进一只土坛子,用草塞子盖紧,还用黏稠的河泥捂死。一个星期后,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端着白米饭,应邀去尝虾酱。
小崔老师叫大家排好队,一人舀了一小勺子。我去晚了一些,但见大家都在低头呕吐。虾酱被小崔老师掏在一个大海碗里,说好听一点像我们村人用大麦做的面酱,说难听一点如牛粪。我硬着头皮夹了花生米大的一点,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恶浊、腥臭、苦咸的味道,不出所料,我也呕吐了。这时,只听朱家龙笑骂道:“这也是人吃的东西?比鸡屎还难吃,把我家那么好的大麦酱给糟蹋了。”
村人嘴角生疮,会用刚拉下的鸡屎涂抹在嘴角,难免会被唇舌碰到。但看人家小崔老师,表演似的,像吃蜂蜜似的,用家人从天津寄给他的不锈钢小勺子将虾酱小团小团往嘴里送,脸上一副心醉神迷。很多人跑进最近的刘家灶房里讨水漱口。漱完口的人都围着小崔老师看他吃。忽然,有泪从小崔老师俊秀的脸颊滑落。说笑的人们这才发现自己做得太过分了,赶紧闭上嘴巴。宋老师上前拍拍小崔的肩,轻声问:“是虾酱的味道让你想家了?”小崔老师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不断向地下吐口水的村人一下正色起来。
那时,我跟宋老师的儿子宋歌很要好,晚上,带着作业到他家做,听宋老师对妻子刘红英说起白天的事,刘红英的眼圈一下红了。宋老师上前轻轻拍拍妻子的肩膀,叹了口气,说:“这是书本上说的乡愁。”
刘红英刚要开口说话,不想被儿子抢在前头:“爹,什么是乡愁?虾酱?”也许宋老师懒得跟孩子费口舌,盯了儿子一眼,拿出红墨水瓶放在饭桌上,坐在我们对面动手批改作业。
此后,村里有嘴馋的孩子向大人哭闹要东西吃,大人只要说一句:“你等着,我去跟小崔老师要一团虾酱来。”孩子就跑开了。
一有空,小崔老师就会爬上草垛,埋头看书,更多的时候和我们玩耍。是他,让我们这些孩子意识到,自己是在亲近生命和自然,他还教我们目测星空与大地。记得他曾站在草垛上给我们念过一段他自己写的文字:“天下的土地都是相同的,都长着庄稼。如果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永久地感恩,它就是土地——我们的母亲……”我们听不懂他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可正是他,让我们知道,晃桥河谷的外面,有着一个怎样阔大、丰富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