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莉
小时候,每到清明节,父母必会带我们去给爷爷奶奶上坟,同去的,还有我的大伯。大伯一辈子单身,依附在我们家屋边盖了两间小房子,一个人耕田种菜、洗衣做饭,简单度日。
去给爷爷奶奶上坟,需要经过一大片麦田,清明时节正是麦苗拔节疯长的时候,远远望去,像是一片碧绿色的海洋,穿越其中,更有麦苗清新的香气弥漫鼻腔,让人心旌摇荡。
到了坟地,捻纸、点火、磕头、放炮仗,爸爸一边用小树棍拨开成坨的纸钱一边念叨,大意是知会天堂里的爷爷奶奶,让他们记得来取钱,取了钱回去添置衣物,剩下的就当作牌本,没事跟邻居们打打小牌吧。
有时候爸爸会问我:“以后等我老了你会不会给我烧纸钱?”
我总是慷慨地点头。
“也要记得给你大伯烧啊,不枉他对你那样好。”妈妈补了一句。
“嗯。”我嘻嘻笑着答应。
听到我们对话,大伯什么也没说,只顾埋头一个劲地把纸钱往火堆里添,通红的火焰高高蹿起,弥漫的浓烟让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回家的路上,我的鞋沾上了泥巴,大伯一声不吭地把我背在背上。经过麦田的时候,我在大伯的背上随性地摆动双腿,他把手臂紧了紧。尖锐的麦叶划过我的脚心,痒痒的。
犹如麦苗的无惧生长,我也迎来了我的青春期。年少的无知与冲动让我与父母之间的关系突然变得僵硬,有一天傍晚,委屈又生气的我只身冲出了家门。田野里到处都是麦浪,就像我此刻心底莫名的愁绪,无边又无际。
我在麦田中央坐了下来,揪下两根麦秆在手里使劲绞搓,满满的挫败感裹挟了我。我索性往后一躺,身后的麦苗被我压倒一片。天空很大,白云很轻,我很孤单。
神思恍惚之间,好像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竖起耳朵来听,随着声音越来越近,我听清楚了,那是大伯在喊我。我赌气地不为所动,继续躺着,听着麦苗被推开的簌簌声越来越近,然后又从离我不远的地方慢慢飘远。
我坐起身来,刚好可以从麦苗尖上稀稀拉拉的缝隙里看到大伯焦急的背影慢慢远去,直至完全消失。天暗了下来,周围只有风声和不知名的虫鸣,我害怕起来。站起身走出麦田,来到河堤上,突然就有点后悔跑出来了,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回头。
在外面找了一圈的大伯回来时发现了我,他看着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只说了三个字:“走,回家。”他把我带进院子,带进他的小房子里,又去厨房给我烧了青菜鸡蛋面端到我的手上。桌上有一盏油灯,灯光橘黄橘黄的,很暖。
后来我考上大学进城工作,从此离开了那个家,爸爸妈妈也在马路边重新盖了新房搬了出来,于是,老屋就只剩下大伯一个人。我因为工作忙,很少回去,再次听到大伯的消息,是他去世了。
又逢清明,父母带我去上坟,同去的人少了一个,爷爷奶奶的坟堆旁则多了一个小小的土堆,那个看着我长大的大伯永远地睡在了里面。
火光摇曳间,我默默地呼唤:大伯,来取钱。纸钱在火焰中缓缓卷曲,化作灰烬,裹挟着我的思绪一起随风飘散。
走过麦田,我伸出手去,尖锐的麦叶划过我的手掌,痒痒的。身边碧绿的麦田就像无边的海洋向着四面八方蔓延,一直延伸到我看不见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