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海龙
樟木匣底的铜锁“咔嗒”一声弹开时,霉味混着阳光暖烘烘的气儿扑了满脸。母亲正弯腰择菜,竹篮里的豆角在搪瓷盆里晃出细碎水声,我却盯着她鬓角新添的银线,忽然想起这把锁上次被我打开是在三十年前——她总说“小孩子别乱翻大人东西”。
最底层是张旧糖纸,橘子味的糖早化在我七岁的夏天。糖纸上的褶皱被母亲熨得平平展展,边缘用透明胶仔细粘过,像一只敛翅的蝶。那时我总盯着小卖铺玻璃罐里的橘子糖咽口水,母亲不知从哪儿寻来了糖纸,在煤油灯下铺了又铺,说“闻闻就甜”。我把糖纸夹在课本里,却被弟弟当风筝放了,母亲连夜用旧报纸裁了十张“糖纸”,每张都用浆糊粘得周周正正。
叠在糖纸上面的是幼儿园的小红花,花瓣边缘已经发脆了,用铅笔写的“第一名”三个字被手汗浸得发灰。母亲总说我“从小坐不住”,可这朵花底下压着的,是我为了换她一句夸奖,整整一周没在课堂上扭来扭去的证据。记得领花那天,她把红花别在我衣襟上,逢人就说“我家丫头得第一啦”,嘴角的笑纹盛着阳光,比小红花还鲜亮。
再上层是个火柴盒,装着我掉的第一颗乳牙。母亲曾笑我“豁牙像小老鼠”,此刻却见她用红丝线把牙齿系在盒底,线尾打了九个结——后来我才知道,老一辈人说“上牙扔房檐,下牙埋树根”,她怕我长不出新牙,偷偷把下牙收了三年。摸着那细细的红丝线,忽然想起换牙时疼得直哭,母亲边给我擦眼泪边唱:“掉颗牙,长颗牙,丫头长大抱娃娃。”嗓音哑哑的,像春风吹过晒谷场。
抚过泛黄的作业本,指尖蹭到几星蓝墨水渍。那是小学三年级我哭着写的“妈妈我错了”,因偷撕作业本叠纸船被她骂。此刻对着本子上她用红笔圈出的“船”字,才看见背面铅笔写的小字“这孩子手巧,该给她买正经手工纸”。字迹被水晕开过,像落在宣纸上的淡墨。想起那天她把我拽到书桌前,教我用废报纸折船,船头还粘了朵野菊花,说“纸船要带花香才漂得远”。
“翻什么呢?”母亲的影子突然覆在木匣上,择菜的手还滴着水,围裙上沾着片豆角叶。我慌忙盖上匣子,她的手却比我快,抽出一张褪色的照片——十六岁的我板着脸站在高中校门口,校服第二颗扣子没系,背景里母亲举着伞,半个身子探在镜头外,被摄影师喊“家长别入镜”。
“你那时嫌我土。”她指尖摩挲着照片边缘,豆角叶掉在木匣上。“这匣子当初本想等你出嫁时给你,里面该有红盖头、银镯子……”她声音渐轻,像片云飘进樟木的纹路里。我忽然想起高三那年,她冒雨送伞,我却嫌她的花衬衫太扎眼,让她在校门口等了半小时。雨幕中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手里的伞却始终朝我这边斜着,像株被风雨压弯的玉米。
暮色漫进窗户时,母亲把匣子重新锁好,铜锁的“咔嗒”声里,我突然看见三十年前的她:扎着粗麻花辫,蹲在斑驳的木床前,借着煤油灯的光,把我掉在枕头边的乳牙轻轻放进火柴盒。她那时多年轻啊,眼角还没有皱纹,却在每个我熟睡的夜里,把我的“微不足道”郑重地叠进岁月里。
如今我总在深夜想起那只木匣,想起母亲收藏的不是乳牙、糖纸、照片,而是被我踩在时光里的星子。她用一生把我的碎屑拼成银河,而我曾以为,那些亮晶晶的东西,不过是随手摘下的晨露。
今早给母亲打电话,她又说“别买啥母亲节礼物”。挂了电话,我翻出抽屉里的手工纸,裁成小船模样。摆弄着手里的小船,忽然想,母亲的木匣里,会不会又多了颗漂洋过海的星子?
风穿过窗棂,掀开桌上的书页,一片枯黄的野菊花从书页间滑落——或许是当年那纸船上的花,被母亲夹在了书里。原来有些星星,从来都没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