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秀坤
赤日几时过,清风无处寻。斯时正是三伏,白花花的毒日头直射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迈出房门一步,也能感知汹涌的热浪扑面而至,烧灼而来,全身的汗水便似小喷泉滚滚而下,不想擦,也擦不净。不只是热,更觉得烦闷,憋得慌,胸中燃烧着一股无名之火……
最惬意过瘾的莫过于“扑通”跳进缥碧大河中,击起清凉的雪浪花。再扎几个猛子,借那水底阴凉涤去周身的燥、心里的火,感受着仿佛来自宇宙的阵阵薄凉。或者爬上斜伸向河面的老榆树,比赛般往水里扑腾,浮出河面时,口齿间全是凉气,五官感知的也是凉意,透心凉!一时兴起,到中流去击水、去斗浪,清凉的河水中洋溢着少年的火热激情。整个盛夏酷暑,村里的孩子都浮在一河清波中,不到饭点绝不上岸,直至沤出一身水锈,蜕去一层皮,这是年幼时乡里小儿的消暑方式,直接简单,一凉到底,快乐自在,无拘无束,也最是奏效。
大人们却没有这般撒得开。白日里烈日似火焰,田水如滚汤,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也还要下地干活,尤其喷洒农药得在阳光晴好、害虫最活跃的时候,治虫效果最佳。背上是几十斤沉甸甸的药桶,全身包裹得密不透风,脸上捂着大口罩——以防中毒。喷完一畈稻田,头晕脑涨,热得快虚脱是不必说了,哪一年不发生几回中暑事件?那时种田真的太辛苦。也只好抓紧劳作,一旦喷药结束,马上除去湿透的衣衫,一头扑进河里,大口喝水,全身埋进水里,就像柳荫下泡在河中纳凉的老牛——此时人其实比不得老牛的悠然惬意。除去喷药,村夫农妇们总要避开大太阳的,早凉晚凉时候,去除草、施肥、浇地罢了。汉子们当然也喜下河,不是游泳斗浪,而是为了追凉,才在暮色中浴于村前大河中,“哗啦哗啦”地撩水,搓洗身子,说笑一会儿。村姑农妇们,也会在月色星光下去河中洗浴,借着清朗月光慢慢揉洗如墨的秀发,聊几句女儿家的私房话,说到兴起可能就打起了水仗,欢笑声如风中的银铃叮当,吓得迟归的鸭子“嘎嘎”大叫着上了岸。一河的波光闪烁似金币在跳动,却也似月光一般可爱的清凉。
夜深了,有时还是洪炉一般,“夜热依然午热同”。躺在门前竹床上的孩子一翻身就是一身汗水,母亲只得起身挥扇,或者打一盆温水湿了毛巾,为孩子擦一擦。又或者深井里吊起一个花皮大西瓜,掏一小孔,用羹勺挖上几块清凉的瓜瓤,喂在孩子口中——那是童年时最甘甜清凉的冷饮了。用作家汪曾祺的话讲,“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只是,泡在热汗里的母亲,“啪嗒啪嗒”赶蚊子邀凉的母亲,为孩子挖西瓜解暑的母亲,何曾送过一勺在自己口中?一直到孩子发出甜美的鼾声,她才放心地侧下身子,沉入梦乡里去,睡觉的姿势仍是挥扇的样子。
老人好像不那么怕热,就算热也热得悠闲乐观。蝉鸣声里,晚饭花前,六指爷爷会搬出小饭桌,一碗炒蚕豆、一个咸鸭蛋、两杯大麦酒,乐呵呵吃喝开了。蚕豆是地里种的,鸭蛋是自家产的,大麦酒则由女婿定期供应,慢慢喝,细水长流。有时对门老伯会来相陪,添一只酒杯,又切一盘猪头肉,一人一个咸鸭蛋,筷子一掏,喷香的黄油能“吱”一下喷出老远,真让人眼馋!夜幕低垂,西天的火烧云渐渐冷却,一颗颗星斗如水钻般亮起,萤火虫点上小灯笼出来会客了……两位酒友也隐入了暮色中。夜色渐浓,村头村尾的石桥上,便会有老人在那里唱小曲儿,讲些久远的往事与传说。讲着唱着,露水下来了,河风吹过来,一轮明月高挂在空中,远处传来一阵阵染绿心房的蛙鼓,又是一阵阵荷香稻香飘过来,只觉得沐浴在如此月色中,一阵阵凉爽直透心窝。
记得有一群少年热不能抑,还曾嘻嘻哈哈地摇上橹,将一条大船摇到四面来风的大河口,凉意沁人的夜风夹带着水藻香稻禾蒲香,一阵阵扑面而来,豁达、劲道、幽凉顿生,凉至五脏六腑全身通透。满天的繁星落在水中,与河面上摇曳的荧火相辉映,一时间真像个迷人的童话世界。谁知天气骤变,河上竟起了大浪,雨点说来就来,“啪啦啪啦”迎面而下,刚打在身上还有点热度,很快就越来越凉,甚至冻得直起鸡皮疙瘩!那是一个凉意沁人、爽透心田的大暑之夜。恍惚间,三十多年的光阴也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