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善甫
一位女郎,这么大清早晨,独个到茶室默坐,已够纳罕。而她的穿着,也似乎不太寻常——黑哔叽的短旗袍,黑的短袜,黑的半高跟,乃至搁在桌上的一双薄丝手套也是黑的。要不另有一条红得刺目的束发缎带,定将会被认为是个居丧的人。
年纪只二十三四,脸型和骨骼,都透着无可隐藏的秀媚之气,似乎整体全是用锋利的刃口削出来,没有任何部分像出于模塑或揉捏。而神情却异样冷漠慵懒,没有一丝在这样年纪所必具的娇艳生动。
多少天来,看惯的是浮华场中的喧笑,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冷然脱俗的形象,一下就引起我的注意。
她坐了特别靠近临湖的窗。窗槛那样低,可以让她自如地临波凝睇。桌上一盅加过奶的红茶,满满地冷在那里。她默默进行着的,是一项令人讶然的动作:看她只管漫不经心地把小碟子里的冰糖莲子一撮撮取将来,一粒粒让它从指间落向水里去。下去几个,水面就荡开几圈漪沦。已抓空了一碟,第二碟也快给抓完了,侍者竟也行所当然地送上第三碟去。我伸头向水面看看,也不见有什么鱼儿喋接。
初儿,我不胜诧异,后来想想,大地方嘛,就有那么个陷溺于自家特殊情操里的人,也许并不足怪。看她这样神游物外,几曾放我在眼?何劳我窥猜别人私衷。
于是,我撇开对她的注意,正掉转头想去继续作湖山的欣赏。黄家的小厮却进茶室来找到了我。敦促回去吃早点,说一家都等着。虽昨宵余愧又重上心来,但无计再事推宕,迟早省不得要见这一面。没奈何,只得跟小厮回来。
早点被安排在客室里,老着脸,挪步进去。
“进门看脸色”,黄老对我的态度,不但没有一点点不满或轻夷,乃至也不像昨天初见时那样“约之以礼”。老人舒适地躺在长沙发里,蔼然拍拍邻座,要我坐近他。并着意用很自然很随便的口声询问:
“没有太不舒服吧?在我这样的年纪,就受不了这样的酒力了,非睡翻两天不可。你却一早又溜了。”
从这极显寻常的寒暄里,我明白,我已不再处于生硬的环境中了,便咽下业已准备好的套语,也较为落落地说:
“好醉!讨你们见笑。”
“见笑!”老人因我仍存有客气而慨然了:“我在湖上三十年了,不知做了多少游人的向导,可是就没有碰上一个像你一样,对湖山这样一见倾心、忘情形迹的……”
他边说边把桌上的一份点心推向我:“莲羹,这对醒酒有好处,来上一块自家蒸的蛋糕更好……我正替西子湖庆幸得一知己,你还怕我‘笑话’,这就太不我知了。”
清香甜润的莲羹,确然对胃。我以极好的心情畅然受用。心想:自家一时荒唐,却被这位纯真的老人作此过高估计,由滥醉而获致赞扬,怎生受之无愧。但,当会,既大大解脱了怍于失检的尴尬处境,便也乐得把来权自解嘲,囫囵受下。而对这位老人什么都从好一边想的雅量,及江南人物的如是细腻不俗,也觉景敬不已。
于是,话便讲投机起来,老人越谈越有兴。锐身自任,这十天内要陪我重新跑遍湖上每个地方。接着,他以“杭州通”自命,为我拟定了一份游览日程,这日程的特征是先迂徊外围,最后才攻取核心。他滔滔论证这是别出心裁而合理的顺序。对这充满自信的安排,我当然毫无成见地全盘接受。他还抱歉地提出两个条件:一、他清晨惯于晏起,并且不欲放弃精洁的家治早点,每天只能从十时开始我们的游程。二、他近来已受不了车行的速度和油气,要求尽可能策杖缓行。对这两点,我更毫无异议。
并决定,就在当天早点之后,便开始我两人的第一天的游程。
载自《风雅儒者 文化名人周善甫诞辰90周年纪念文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