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善甫
照舍近求远的计划,首先打黄龙洞串起,黄龙洞和湖已隔着一道岗,果然倒要从湖边走开去。再从黄龙洞顺山路游紫云洞、栖霞洞、放生庵,下坡回到湖边。谒岳坟,渡西泠桥,沿白堤回来——白堤,仅作为路过,不属今天的课题。这段路,在我这山里人看来,只当闲庭信步;对我的老向导,则已属豪情壮举了。几个洞,比诸我所曾探访的丘壑,也视同儿戏,但在黄龙洞前,漫凭回廊曲槛,欣赏玲珑的苍岩;岩间还挂有一大丛黄蔷薇,正盛开于小瀑澄潭之际,逸豫悠闲;远不似攀越深山老林般戒怖劳顿,让我首次便宜地安享泉石之乐。对人文设施的效果,初得领会。
后半天的注意,便被一系的坟墓所占据了,岳坟、苏小小墓、秋瑾墓、武松墓……历来都是游者寄托怀古幽情的地方。
以岳坟说:整肃的庙貌,南向的枝柯,有幸青山,无辜白铁,引起过多少人对孤臣孽子的感慨啊!
说到苏小小,为什么一个妓女得有葬在西湖边上的荣幸,并博得人们如此推崇?答案是很难索解的。映西先生也介绍不出什么有关苏小小的确切史料,倒是引述了不少古来名流对她的倾心。作为自己倾心的依据,如像他讲到袁枚曾镌用一方“钱塘苏小是乡亲”的印章,又诵述了刘克庄诗句:“吴儿解记真娘墓,杭俗犹存苏小坟。”认为都是不同伧俗的雅人深致。
我说:“这些士君子,居然以能同情和了解苏小小自诩,想是出于掩盖其道学夫子那股酸腐气息意念。若真的相逢,则又会奴婢视之了。”
他大为同意这种看法,连呼“高论”。
我又非议了墓场布局的厚重庸俗,道是:以这么端庄的亭子,罩着这么一座墁得滑溜溜的水门汀大坟,根本与想象中旖旎里透着萧瑟的境况大相径庭。它虽似小问题,却表征了此土人士的趣味平凡,认为应当大力加以改变。并以自己一时的设想,建议拆掉亭子,剥掉坟顶的水泥壳,让它长出些芊芊青草,最好再围覆以满架蔷薇等等。并贷老人以地方绅耆之责,希望他能首倡作此美事。
对我这番狂论,老者极表同感,他奋臂自任,忻然指西泠桥矢愿道:“不予实现,便不过此桥!”
循堤缓步,纵谈更畅了,过秋瑾坟,便谈鉴湖、谈花凋;过武松坟,便谈十字坡、谈虎。回到寓所,他的脚和我的嘴都等同困乏了。
当晚,把昨夜为我备下未用的肴菜再次罗列出来。看到这样丰典,不免重觉惭愧。主人声明:所着重的是海鲜,用来满足我这来自云岭的旱地客,可惜有几样已搁得变色变味了。
我却不在乎此,倒觉拖到今晚享用,才更快意。因为主客之间不复存有昨晚那种森严壁垒。一日偕游,已使杯酌之间,大可脱落形骸,酬酢尽欢了。
子慧也感到出乎意外,当然,于两家的交欢,她也十分高兴,亲家母似乎很久没有看到老伴有此兴彩了,也乐得凑趣。所以同席不多几人,却颇热闹活跃。
酒阑意倦,才带上一身烟霞,沉入酣梦。
四、第二天
翌晨早起,精神特别爽快,更有兴致独步湖滨,在公园闲荡了一会,想及小茶室的雅洁舒适,便又走将过去。
推开纱门,首先触目的是,昨晨遇见的那位别致的姑娘,竟依然据着原座,凭栏凝瞬湖上的朝云,轮廓简明,线条爽利,就活是一幅仇十洲的仕女。
对室内人物,她既全不经心,就便于我稳坐端详了。她惨白的面颊上,醒目地抹了当时流行于西方的黄调子胭脂,和略带玄黑的口红。眼眶周围,不知由于失眠,还是着意化妆,泛着圈令人痛心的蓝晕。睫毛特长,使大而清明双眼,反显得深邃、怀疑和易惊。里面还徘徊着梦境似的眸子。整体耽溺在自家的浮想之中,不信她对这良辰美景还会存有感知。时髦和古僻,纯真和老练,倨傲和逊怯,西方的佻达和东方的文静,统不可置信地共存于这青年女子身上。对之,而不欲一晓底蕴,简直没有可能。
一个报童机灵地进来,惯常地放份报在她台子上,又问我要不要,看我摇头,便向柜上索取几分零钱走了。她转过身,抬起报纸,漫不经意地翻了一回,搁回台子上,对之发呆,又随手掏出用丝带挂在领圈上的一支细小的水笔,俯下腰,专心一意涂写起来。
又有个擦皮鞋的小子进来了,已替我擦好了双鞋,她还仍在那里迅疾弄笔,好像存心要把墨水涂光。最后,墨水也似乎闹光了,她才停笔发愣。
我不再制约我的好奇,贸然对她说话了:
“小姐,报借我看看,可好?”
她头也不抬,向报纸犹豫了一小会,才伸手把报纸顺台面推向我约一寸光景。
我难堪地忍受了这种轻慢,把报攫取过来,哪知在上面看到的,尽是些红墨水画的密密麻麻的圈圈儿,大的、小的、圆的、缺的、螺旋的、连珠的……疏疏密密一大片。除了她为啥用红墨水尚觉耐人寻味外,对省释我的怀疑,仍一无帮助。还不得不装出阅读其他版面的姿态。
敢情已被我冒昧的干扰所激恼,她竟默然起立,要拎着小提包走了。我不得不忙着喊:“这,报……”
她全无表示,却第一次向我投来一道眼光,那种深邃、幽怨和阴冷,简直令我惊惶了。待到再定神思,她已走将出去。透过门纱,尚及目送那匀称挺秀的身姿,以娴雅矫逸的步伐,沿着花坛,转过竹丛不见了。只留下她顺手扯了下竹枝的轻摇。
侍者过来收拾她的台子。我才想起没见她会钞,想来这里的人对她是熟悉的,便向侍者搭讪:
“这位小姐……?”自己也不知合该问啥。
“常来。”他似乎无兴趣于我的刺探,说上这么一声走开了。自己也觉没趣,更无心流连。一仍满腹诧讶地回向寓所。
这一天,老向导所安排的游程,是拜灵隐。飞来峰前的清泉白石,最是博我好感。“困人天气日初长”,徒步之后,在绿荫浓处的竹躺椅里,卧听淙淙流水,何等受用!巴不得就此假寐半日。可是,仍不得不把大部分时间,化消在瞻礼庙貌、摩挲丰碑、数罗汉、钻石洞……游人所必共行的仪注上去。本也万里远来被人盛称的事物,难道不一处看看?何况映西先生赤诚引介,巴不得一树一石,都让我穷尽原委。撞肘牵袖,使我偷懒不得。前此认为游赏和闲逸,就事属一体,现才领悟,竟是难于兼得的两码子事。
来时长途缓步,占去了太多时间,弄得不但韬光竹径到不了,就归程也已迫促,只好雇张三轮车来,席软篷敞,坐爱双峰畸变,夕照流连,却也另番风趣。
载自《风雅儒者 文化名人周善甫诞辰90周年纪念文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