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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说

西湖游记(连载第十期)

□ 周善甫

但,话,总得说点什么呀!首先作何称谓呢?遇仙是无疑了,当代的礼俗语言,已全不适应,怎办?在迫促惶窘之际,不知怎会想起旧剧台词的腐套,竟便抓来应急:

“蒙仙姑召命,理当……”

“什么!‘仙姑’?哧哧,称我‘仙姑’!噫哟,嘻嘻……”她笑开了:“亏你想得出‘仙姑’,哈哈……”一阵欢似一阵地笑个没停,越笑越畅,笑到直不起腰,半藉倚持,半示依任,用指尖掐住我袖筒的边,坠着摇着地笑,笑得那么任性,那么越礼,那么肆无忌惮,直到笑出眼泪,还不情愿把自己抑制下来。临了,是笑得忘掉了初笑的原委,已只为自己的笑而笑。

这一阵突临的笑,让彬彬有礼的侍女们掩口胡卢,让我也丢下最后剩余的一点矜持,穿透窘于礼俗的壁障,率性以无知的天真,哑然失笑了。

这大概是连她自己也大出意外的重大突破,使这次会见,平添上准备以外的活跃,冲淡了梦游也似的虚妄之感,统一了仙凡之间的悬殊与隔膜。

她用手绢拂去了睫端的笑泪,直起身来,仰首向后,甩整业已披向肩前的青丝,一位侍女帮着在身后用手拢理。她嫣然审注了我一无愠怒而坦率的神色,并不矫饰地再数了我一通:

“‘仙姑’,你没有想到这称谓对我会是一种唐突吗?难道你把这儿认作是庵堂寺观,把我们认作是手挥麈尾的道姑女尼,把自己认作是巡礼访道的头陀丹客?这真叫人从何说起!”

对这余笑未泯,而且富有深趣的责难,不但没有使我难堪,反因自己这副狼狈相既已和盘暴露,便可省除所有自我回护的困难,而觉得意外轻松,仅以频频摇首,否定她的误会。

“来!”她先把我手里的呢帽和手杖摘下,递给身后的侍女,继以很随便的身姿,挽住我的臂,一边踏上台阶,缓步行进,一边以全未预期的情采讲下去:

“不但不是什么神坛道院,这儿却是百丈红尘的深渊深处。我们呢?则是浮华世界的最后流连者。”

精工嵌镶的玻璃屏门,由两个侍女抢前去捉对儿推开了,恭敬地闪让进路,别的侍女仍簇拥着缓行在这两个主客身后。

“请。”她娴雅地摆一摆手,挽着我走过气局典重的穿堂,继续爽朗地讲:

“在今晚两小时的重聚中,我将让你理会,一个拥有千载盛名的歌伎,在接待她的知客时,不致沦于仙界的虚寒和人间的伧俗。”

迎面一边有着图案轮廓的墙局,它垂着枣色的绒幕,同样由一对侍女前去掀启了。进入这重门,正对着一座端整的屏风,屏风上绘制的是一群翔舞在云间的鹤。屏风前边,有两株条畅盛开的丁香,被培植在一对硕大的瓷缸里,散发着略带闺阁情致的媚香,迥异于适才在园子里所领受的自诩高洁的兰蕙的幽芬。

绕过屏风,我们已置身于一座颇为虚敞的厅堂里了,室内给人的印象,果真就是虚敞,没有任何徒事填充或夸示的摆搭和陈设,这无疑并不出于缺略或节俭。只要一踏上这整幅满铺的软厚地毯,就足以感觉出不欲再事虚张的,乃至被压缩了的实际豪华。

靠近这一巨毯中心图案的上端,著目地对称地摆着两张沙发,中间还夹有一张矩形的几案,就作为这敞厅里的主题坐席,和旧剧戏台上正面居中的一桌两椅同样触目。我就是被引到其中右面一席之前,侍女忙着先殷勤拂整一下椅子里的刻然坐垫,女主人则放开我的臂,自去左一席坐下,同时展手示意请我落座,并以如下言语,结束她边走边说着进来的欢迎词:

“因此,希望你在作为我的嘉宾的这一短暂时间内,能完全放弃你的玄猜苦索和参禅悟道的冥寞念头,而务必记住自己到西湖来本是个寻欢作乐的狎客游侣的单纯身份。”

对这样一个荒诞的声称和要求,我能回答什么呢!兀自站着茫然环顾这一切现实和虚幻所综错纠结的周遭,和它的核心——这位仙凡隐约,妖狐迷离,以杳古名伎自居、具有奥秘神奇的智慧与魔力的女主人。一直以发怔来受领此番隆重的迎迓。

她自己却从容地把坐姿调整安舒了,又才微笑着,用抚慰一个吃了惊的孩子的口气,再次向我的座椅摊手说:“坐呀!”隐约觉出她对自己所布的这一奇局的欣然意得。

大概大家都有那么个经验:坐定下来,比直站着能让人有十倍的安心,再加啜饮了一盅立时送上手来的芳酽的热茶,开始恢复自觉观察的能力。

对我而坐的这位风华卓异的贵主人,尽管体貌语音错不了,但气宇神采却与茶室中的怪女郎截然异致,判若两人。后者是水墨轻染的梦魂也似的淡影,空灵阴郁;当前的,却是重彩双钩,轮廓崭然,连呼吸也并温馨袭人的生活实相,鲜活丰妍,让人想及一枝只在子夜展瓣的琼花。

我自踏上践约的途程,心中的具体疑怯就是要在这月黑水寒寂寥凄其幽明莫辨的蒲岸苇汀,去会见一个连在朝阳之下尚自冷气逼人的女鬼,是否为自己的精魄所可担当;现在,却迥非逆料地置身这样温馨明丽的浮华场所,与这样一位容止朗润的贤主人静对,哪能不很快就神宁气舒,仅余对这觉梦俱非的遭际的无限惊奇。

即使对这惊奇,我也宁可自认痴俊。不再徒劳地强作解人。这也庶几可以满足主人也许期待于我的支配感。所以,在略一镇定之后,一开口就憨直提问了:

“这一切,说真不真,说假不假,好不好请您讲明白来?接待一个狐疑满腹的客人,也许有趣,可也会是种麻烦呢。”

“啊!问真和假?谁规定的只许独占一门?”她似乎有点被我不期的从容激恼了。“你该记得有这么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你要我讲明白来,其实古往今来,谁又闹得明白,何况……”

“慢着!”我找到话把儿,认为可以回敬一下她刚才所给我的数落了。“噢!你竟也把蹩道士、癫和尚所指引的‘空空了了’的贱价玄学拿来搪塞了,足见我先前称您一声‘仙姑’,也就不那么唐突了。您刚才对这儿的声称是令我舒眉的,可是您却立即挥起拂尘来效警幻说玄了。老实说,我的‘仙姑’,这该是您食言了吧!”

“哟,现蒸热卖,好个委屈不得的性儿,该承认下来:引用到这样野狐禅的句语,是我一时失捡,要怪被你真呀假呀地缠脱了口。不过,你主要是为了我先前的声称作支持,让我仍很高兴接受你的指责。”

转载自《风雅儒者 文化名人周善甫诞辰90周年纪念文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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