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
老宅的堂屋前,有一口水井。它古朴而静谧,井栏是青石凿成的,约莫半米高,光秃秃的,没有任何图案。儿时,我总爱趴在井口,凝视井底。井水清澈如镜,映出我的面庞,它既不像河水般潺潺流动,也不似死水般沉寂可怖,倘若朝井底吼叫,声音便会像经由喇叭似的传到另一个世界。水井于我而言,总是透着神秘,我常思忖:它究竟通向哪里?母亲一把将我拽起,嗔怪道:“想什么呢,掉下去,人就没了。”
每天清晨,我仍卧床,便听得楼下传来“扑通”一声,低沉而有力,紧接着,水又漫出、沉落,发出如山洞雨帘落水般的声响——那是奶奶在舀水淘米。那个铁皮吊桶,把手由缆绳系着,终日搁在井台边。我曾试图用它汲水,可屡试屡败,它侧躺在水面上,任我如何晃动缆绳,它始终漂在水面上,滴水不进。奶奶接过桶,将桶口朝下,利索地掷下去,稍稍挥舞几下绳子,便把水盛满,看得我惊叹连连。
有时,母亲会约上隔壁几个女人,一起蹲在井台上洗被子。井口宽大,即便两个吊桶都丢进去,也不会碰撞缠结。于是,一声声“扑通”接踵而至,水花的回响在幽深的井底轰鸣。待到那被子需要脱水绞干时,自会有人上来搭一把手。于是,井台成了邻里间熟络感情之地,那口水井,想必也倾听了村中无数的故事。
水井大概也是有生命的,不论寒冬酷暑,皆保持着适意的温度。夏天,母亲把西瓜浸在井水中,不消一两个时辰,瓜肉就变得清凉甘冽,十分可口;冬天,当沟渠与河流冰封之时,井水却似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打一桶上来,好家伙,还带着微微暖意,让人忍不住把手伸在里头多暖一会儿。井水的冷暖,便如那四季的更替,颇有一种自然的生机。
水井四时不竭。小时候,父亲将长长的蓝色皮管插入井中,仿若一根长棍捅入喉咙,管口的另一端则架在屋门口,井水不住地在外面的泥路上流淌。我不解地问:“好好的,干嘛要抽水呢,跟抽血似的,不怕它干掉啊?”父亲瞪我一眼:“你懂什么,不换水,你天天吃细菌啊?”说来也怪,不出两日,水位便已恢复如初,水面如被打磨的铜镜般焕然一新。
有一年,家中的橘猫不慎落井而亡了。它吞了许多井水,躯体无比膨大。父亲将它捞出,赶紧给井换水。村里老人迷信,说这不是吉兆,于是在井台边既是念经又是做法,井口也被圆石堵上,好几年内不曾挪过。
后来,村子里兴起了手动抽水机,按压泵杆,井水便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虽为便捷之法,却总觉少了旧时打水之乐。如今,自来水管也如村庄的脉络,四通八达,许多人家修房筑室,大动干戈,因此堂屋前早已没了水井的身影。自来水虽易得,其味道却也不及往日甘甜。
这些年,我游览过不少城市的古迹,每每瞥见那些遗留下来的水井时,敬畏之情油然而生,总忍不住往井内窥一眼,但几乎全是枯井。每当忆起老宅的那口水井,心中便生出一股莫名的温情,它仿佛依旧屹立在屋口,如一位垂暮的长者,诉说着它曾经听到的关于村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