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垚
斑驳的土墙,布满蛛网的屋檐,屋檐下蒙尘的大风车,风车里散落的秕谷,院里青石板缝里疯长着杂草,这便是我童年记忆里的老家。
老屋有两间,儿时的我很好奇,为什么陈旧的木格窗子一直关着,直到某日我像打开潘多拉的魔盒一样打开窗,小镇的闲言碎语像冬天的寒风一样灌进来,我才知道这道破旧的窗能御心灵的寒。
父亲在屋檐的一侧堆了高高的柴垛,一旁的大风车安安静静地矗立着,任凭时光的风一层层剥离它原木色的身子。大风车看起来陈旧,但却“老当益壮”。秋收的麦粒倒进漏斗,在大风车里转得天昏地暗,去粗存精后,便成了锅里翻腾的面条。庞大的家伙挡住了窗,遮挡了屋里的光,但却莫名地让我们感到安稳。
邻居家的墙角像浸了水的海绵,阴暗的界限总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向另一侧屋檐。当你发现哪里不对劲的时候,他家带着火星的煤灰已经堵得我们打不开门了。煤灰堆到哪里,院子外的自留地也奇迹般地瞬移到哪里。父亲忍无可忍想讨个公道,母亲总拦着说:“就为了这几分几厘地,邻里之间吵吵闹闹像什么话!”我深知母亲的顾虑,他们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地辛劳,一家人尚且只能果腹,哪还有精力去维护那不能当饭吃的正义?
你看,我家小小的院落总是热闹非凡,鸡鸣狗吠不绝于耳,不请自来的公鸡每天天不亮就扑棱着翅膀站在篱笆墙上打鸣,母鸡急着到墙角大小便……母亲终于气不过嘀咕几句:“鸡又听不懂人话,它要往哪跑谁管得住?”
那年夏天,屋檐下的大风车时常在风中低吟。我正坐在屋檐下乘凉,突然听见风车里传来“咯咯哒”的轻响,我起身探头一看,竟发现邻居家的母鸡蹲在风车里,用父亲的衣服做了暖和的鸡窝,早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地盘。我气急败坏,正想赶走母鸡时,奇迹般地发现它的身子底下压着一个热乎乎的蛋。我屏住呼吸,轻轻伸出手,指尖刚碰到鸡蛋,母鸡抖了抖羽毛,吓了我一身冷汗。它没有声张,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多了几分柔情,像是无声的道歉,我心里霎时涌起一阵别样的情愫。母鸡挪了一下身子,柔软的腹部羽毛贴在我的手背上,我在恍恍惚惚中感到眼眶湿润了,曾经所有的不畅快都在这一刻消融了。
我没赶走母鸡,也没拿鸡蛋,默许了它在大风车里搭窝下蛋。一连好几天,母鸡心安理得在这里下蛋。直到那日,我在大风车旁坐着看书,母鸡下完蛋迟迟不愿离去,咕咕咕地向我讲述着什么。鸡窝里已经有了好几个蛋,刚下的那个蛋热乎乎的,雪白圆润。我想叫邻居婶婶来捡鸡蛋,可当看到她拉长的脸上并不友好的表情时,我把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知哪来的勇气,我找了一根小树枝,在鸡蛋壳上戳了个小洞,一口把温热的蛋黄和蛋清吃下了肚,再狠狠地把鸡蛋壳扔进了玉米地。
一个星期后,我听见邻居婶婶对母亲发牢骚:“奇了怪了,我家母鸡最近不怎么下蛋,天天往你家跑,是不是你们把它引过来下蛋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把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母亲不置可否,看了看大风车里留下的鸡蛋,叫来邻居婶婶说明情况,她语气平和,却没半分退让。我惊讶于一向忍让的母亲竟如此不卑不亢……
我突然懂了,原来真正的隐忍从不是无底线的退让,生活或许会让弱小者低头,但尊严绝不该被夺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