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善甫
估计还有足够去来的时间,便找路循坡上去。
宝叔塔秀拔地玉立于一带石岗顶上,近傍还有一翼亭子,亭里设有茶坐,虚敞无人。我自个进去,在篾圈椅里落座。用手杖支住下巴,极目湖山,觉得眼底这一派旖旎风光,就只为我而设。占而领之者,今天,舍我其谁!童年梦想,一旦没有折扣的实现,不禁喃喃叨念:“我来了!我到了!我有了!”
从不远处的那幢楼房里,走来一位年轻的招待员,给我在小圆桌上沏了茶,还摆上几碟茶食。而我所想要做的,却是临风酹上一杯与湖山定情的酒。
酒,没有。问侍者要,他也没有。我固执地和他商量,烦他下坡一趟,买上一瓶来。禁不住我一再地情商利诱,总算得他愿意花这趟脚力。
不必等到我的兴致有什么减退,他已弄回来一瓶白干。这下,一杯在手,狂性便更浓了,认出一个地方,就灌自己一口。孤山一口,湖心亭一口,双峰插云又一口,诵上几句前人的诗词,又一口,一口。不消几下,早已酒酣耳热,好在空山无人,更不必为自己的狂态略存顾忌。
直到杯瓶俱罄,才蓦地发觉太阳已经含山,猛可想起人家正专等为我洗尘。暗自叫声惭愧,拿起手杖,奔下山来。还未竣完坡路,两条腿便不依使了,踉踉跄跄,下到湖滨,看到白堤头端的柳树脚下,好凉爽一条石椅。不容易地走将过去坐下来,一时街头初亮的灯火,暮色中的断桥和宝叔塔……都在眼前旋转起来,多么渴望得躺下一会啊。
………
一缕幽密的花香,钻进了脑子,我从酣醉的渊底徐徐浮扬起来。首先感知自己睡在柔软的褥毯里,睁开眼,是一间精洁的卧室,灯光柔和,迎着视线的漆匀米色的墙。上面挂有一幅画,画中飞翔着几个胖囡。侧转头,看到的是床边小台子上一瓶盛开的丁香,花下面,一只杯子里盛有半杯清亮的凉水,还有座玲珑的小钟,时针正指一点。
这样静谧,我是谁?是什么日子?在什么地方呢?好容易把记忆从某一点延伸……上杭州、到西湖、独饮宝叔塔畔、湖滨的醉晕、石凳……对!但,那以后呢?
难忍的口干,把床头这半杯清凉的水抓过来咕咽下去。又追思,到底弄不明白怎么会睡到这宽大舒适的床上来?是幻觉,还是奇遇?
谜底揭晓了:并不怎样出奇。门被轻轻推开,子慧穿着一领长睡衣进来,叫:
“哦!醒了。怎么样?”她蹙着眉头。“……”我难于置答。
“看你放荡到什么田地!居然让一家人摆整好席面专等,自个却去滥醉在湖边上,老公公、老婆婆都等得发急。又怕人地生疏,把你这位贵客搞丢了,才叫车子出去遍找。算打路上拾回来,那副狼狈相。咳!让我怎好意思?说呢,即便是山头来的蛮子,也不该忘记起码的礼貌。”
对这位并非真女儿的坦率指责,我不知怎样表情才好,只好支吾着问:
“有水吗?”为了缓冲,不全是为了口干。“要不要搁点苏打?”
她拿着杯子出去了。我陆续追忆起了醉中的若干片断:呕,搀扶,车子疾驶,扶梯,被脱下鞋袜,……太尴尬了!真无地自容。
她拿了水进来,不再埋怨了,亲切地把一杯震齿的冰苏打灌给我。
“没有出什么大毛病吧?唔,好好睡吧。就看你明天怎么好意思见你的亲家公。”
她微笑着,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走了。
明天将怎样去在特殊需要礼貌和客套的场合下会见亲家,固是一宗作难的问题,但是不敌眩晕和疲困,又沉入黑甜乡去了。
三、第一天游程
再一次醒来,朝暾在窗,好个艳阳天气。一夜酣眠,人已完全清醒,爬将起来,向窗下小园伸伸懒腰。精力回到身上,不那么被自艾自怨的情绪所压了。
主人们还没有起床,仆妇恭敬地招呼我盥洗。心想,与其赶热去对老脸,宁可跑开去,让时间冲淡一下我这荒唐的印象为佳。便留下话说,我到湖滨散步一会,请别等我吃早点,就又溜将出来。
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西子湖上的春晨更能令人舒适宁贴呢!仅仅顺着整洁的花圃沿湖走上那么一段,我便几乎把人事中进退应对的烦恼,全付诸了湖波湖烟,再次陶然于夙愿获偿的喜悦之中。
公园北头,是一大丛翠竹。竹丛和湖岸之间,有一家颇称精致的茶室,这会,茶,对我是特别需要的,遂毫不犹豫地推开纱门进去了。临槛找了副坐头,把自己坦坦地安顿在椅子里,要了一杯绿茶细啜开来。
大堵明亮的玻窗之外,不正是倾倒过千载来多少游人的山水中的尤物?迎着朝阳,更显鲜妍明媚。我有些踌躇满志,又有些奈何不得这良辰美景,乃至还有一些怜惜流光的莫名怅触,这合是游客最纯粹的情怀。
好一会,我才留心回室内来,时间还早,茶桌都还空着。两三侍者正收拾清洁,末后,才发现就在很靠近的窗边,居然还有另一位茶客,而且还是位女的。我很诧异自己竟一直忽略了这位同伴的存在。
转载自《风雅儒者 文化名人周善甫诞辰90周年纪念文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