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囯华
回老家云南普洱,见到高中同学老方,不约而同又念起开荣老师。
老方说,前段时间有几次打算去家里看看开荣老师,忽然才想起他已经不在了。
是的,这就是我们心目中的开荣老师,见与不见,他都在着,似乎从未远去,不过是好久没见而已。
曾经忙于工作,多年来又在外地,我有几年与开荣老师没见面。
还记得他从教五十年的时候,一些同学约着与他聚会纪念,我刚调到昆明工作,没空回去参加。与同学们在电话里商量做点什么为念,首先想到做个团茶。茶为敬,且普洱茶“越陈越香”的韵味,正契合我们心目中的开荣老师。老朱同学是颇有名气的普洱龙生集团董事长,由他牵头做这个茶,品质与心意俱佳。五十斤,合于五十年,随时可以品饮,又可以长久保存。
除此之外,我和老方都觉得还应当有点其他相得益彰的表达。嗯,最好是一幅字。写什么、谁来写?刚好我儿子练着书法,就说由他写来看看,至少应该比我们这些没练过毛笔字的老同学更入流些。由我们孩子来做这件事,也是一种尊师之道的传递。内容呢,老方我俩一致认为就两个字:大爱。
儿子写好后,老方到我家里审看,在电话里对我说,很好了。
在我们大小芦山的学生以及家长,乃至那一带老百姓当中,说起开荣老师,就是一份亲切,一份信任,一种认可。有些时候,他就像个公约数,是那一带各方面人们无须言说的归属。开荣老师的存在,就是我们翠云中学的一个符号、一个标识。在那一方天地间,他是一份众人可及的大爱。
初识开荣老师是1980年,那年,我到翠云中学读高中。
开荣老师一人给我们上三门课:数学、历史、地理。他讲数学基本是照本宣科,解题时照着一本参考书,边板书边念叨着:从这一步到这一步。数学基础好的同学,也都心领神会地跟着从这一步到这一步。我数学悟性较差,到底是从哪一步到哪一步,大多没弄明白。有些和我差不多稀里糊涂的同学,禁不住问老师,这一步是怎么得来的?他说,这是规定。
我的高中数学大抵就被如此规定了,高考时只考了五十多分。而同样是我们的同班同学,有几位参加高考的数学成绩却几近满分。
相较于数学课,开荣老师讲的历史和地理课就生动有趣且开阔。对于那时阅读量贫乏的我们,他讲的世界历史尤其给我们开眼界。讲到兴奋处,他往往眉飞色舞。最记得他讲印度的婆罗门刹帝利,那带着方言口音的普通话,至今我们同学还学得惟妙惟肖。
最佩服他对世界地理的熟悉,哪个国家在哪个位置,大体是个什么形状,他都能随手在黑板上给画出来。
一个老师讲三门高中课程,而且是横跨文理,在我们那个时代那个偏远的地方似乎习以为常。其实远不止于此,开荣老师还教授过高中语文课。据说,从20世纪50年代思茅师范毕业分配到麻栗坪小学开始,小学、初中的几乎所有课程他都教过。翠云中学招收高中生以来,除了英语他真不懂之外,其他课程差不多都教过。
一个初级师范毕业生,怎么能教那么多课程呢?他说,靠自学。多年来,他都给自己定下读书学习的目标,曾经有过硬性要求,每天看书必须达到多少页以上。如此有学无类,日积月累,他就成了大小芦山一带似乎无所不能教的老师。
这样一位老师达人,在日常生活中却大抵属于典型的手无缚鸡之力者。
他走路有点罗圈腿,一摇一晃,碎步前行。常年戴一顶那个年代常见的浅灰色圆军帽,特别适合他白白净净的圆脸。一双小眼睛圆而黑亮,看人时眯眯一笑,嘴角微微下抿。平时说话略带口吃,但凡我们同学老师聚会时,他肯定是说话的主角。说到高兴处,他双眼愈发圆亮,绘声绘色。至于内容,则基本是重复多年的故事,而我们每次听着,却仍是那么津津有味。
开荣老师20世纪50年代到小芦山头麻栗坪教书时,只有十七八岁。到从教五十年的2008年,他已年近七十。从那以后,他才从校内外各种课堂上退下来。曾经一度还不适应退休,没上课的他感觉浑身不自在。
也难怪,执教五十年,他竟然没有缺过一堂课。有人问,难道没有生病请过假吗?他说,怎么不会生病!只是没有病到不能坚持上课的地步,也就从来没有请过病假。
五十年来只专做教师,没担任过一官半职。用他的话说,连个小组长都没有担任过。一介布衣老师,五十年如一。
翠云中学那几年的中考成绩,在当时的普洱县和随后分设的思茅县,都属于名列前茅。因此,一些出类拔萃的老师就有机会选调进城区学校任教。
我们高中毕业那年,开荣老师也调进了城里的思茅一中。那时候的思茅一中,教学质量在全省都属于佼佼者,几位科任老师更是名声在外。能调入思茅一中的老师,当然都不是等闲之辈。因此,从乡村中学调来的开荣老师,也引起了一些关注。有人就问:李老师哪所大学毕业?开荣老师笑眯眯地回答:芦山大学。人家好奇了,当时没听说过江西庐山还有大学呵。开荣老师再笑眯眯地解释:是思茅的小芦山大学。原来如此!好事者便无话好说。
到了思茅一中,他这位照着参考书解题的老师就没有再教数学,先给他排了语文课,后来就让他专讲历史课,直到退休。
开荣老师在课堂上很少直接批评学生。看到有同学不专心听讲,他会急急走过去,顺着那人视线所及方向看看,然后绘声绘色地问:看什么呢?是窗外有什么知心人吗?还是那头走过的猪?全班哄然大笑,谁也不会走神了。
我们读高中时,翠云一带尚未通电,老师们都得上山砍柴来家用。帮老师砍柴破柴,是我们那时候周末常做的事。开荣老师也会请一些同学帮着砍柴,随后必定留在家里吃饭。他喜欢喝点小酒,往往会约着能喝的同学一起喝两口,还说没事,在家里可以喝一点。熟悉的同学都知道,他就是希望有人分享一下那口小酒的乐趣。
有一次,开荣老师约我和几个同学上山捡菌子,回来就在他家里吃饭。他亲自动手炒的菌子,也给我们喝了一点酒,大家吃得不亦乐乎。没想到晚上回宿舍后,我和两位同学都呕吐了,还到乡镇卫生院打了点滴,有惊无险过了一关。多年以后说起来,开荣老师还说可能是酒闹的毛病,他自己什么事都没有。
我从工作岗位退下来之后,有时间回普洱请开荣老师和部分同学小聚过两次。四年前那次,他还挺精神,还是那样健谈。我专门带了一瓶老酒,他现场喝了近二两,说好喝。不敢让他多喝,剩下的给他带回家慢慢品。
去年初我们又请他聚了一次,没想到他走路都需要搀扶了,话明显少了,坐在餐桌上静静地吃饭,酒也只象征性地抿了两小口。
今年春节前回普洱,我想再约约开荣老师。老方告诉我,他生病住院了,在ICU病房。我听了心头一紧,急忙和老方一起赶到病房看望。开荣老师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眼紧闭,处于昏迷状态。我摸摸他的额头,有些发烫,拉起他的手,软软的,却没什么反应。他女儿伏在耳边大声说了我们的名字,看着他眼睛动了一下。
清明节前,老方打电话告诉我,开荣老师走了。
我定了定神,想着远方。
开荣老师走了,迈着那有点罗圈的腿,一摇一晃,渐行渐远……
开荣老师就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绘声绘色地说着……
一介布衣名师,小芦山翠云霭霭魂牵梦绕。
几多金声玉振,无量水清流淙淙源远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