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伟
老陈蹲在菜地里，手指轻轻拨开一片叶子，露出叶背上几只蚜虫。他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撒了些他自制的草木灰。七月的阳光穿过高楼间隙，落在这片不过两百平方米的菜园上，旁边的商业区人声鼎沸，更显得这片绿意像个奇迹。
十年前，当推土机即将铲平这座老旧小区最后的空地建停车场时，老陈带着几个邻居拦在了前面。没人理解这个退休的园艺师为何如此固执，最终街道办勉强同意留下这块地，但要求老陈负责维护。
“陈老师，您的菜真水灵啊！”林小雨背着画板站在菜园矮墙外，她是附近美院的学生，最近常来写生。
老陈抬头笑了笑：“今天画什么？”
“茄子，那些紫色的花挺有意思。”小雨熟练地支起画架，“我妈说，我小时候还见过菜市场里的蔬菜长在土里的样子，现在城里孩子都以为蔬菜是在超市生长的。”
老陈没接话，弯腰继续捉虫。他想起昨天物业经理的话：“老陈，开发商看中这块地了，价格开得很高。您这菜园，最多撑到月底。”
傍晚，菜园来了群孩子，他们是附近小学的学生，每周老陈都会带他们认识植物。一个小男孩惊讶地发现胡萝卜的叶子如此茂盛：“我以为胡萝卜就是一根橙色的棍子！”
老陈心里一紧。这片菜园不只是他的念想，更是这座城市与土地最后的连接。
三天后，拆迁通知正式贴出。业主群里炸开了锅，大多数人支持拿钱，少数人觉得可惜，但没人真会为了一片菜园放弃几十万的补偿。
“我们可以抗议。”小雨知道后说，“这是我们的共同记忆！”
老陈摇头：“记忆不能当饭吃。”
那晚，他独自坐在菜园里，看着自己十年的心血。每个季节该种什么，哪种作物能教会孩子什么道理，他都了然于胸。春天萝卜最直观，让孩子明白果实长在土里；夏天番茄有趣，能从青到红观察成熟；秋天豆角容易收获；冬天菠菜耐寒。这片菜园不只是一片绿意，更是一本活生生的自然教科书。
第二天清晨，老陈在菜园门口挂了块木牌：“最后七天，免费开放。”
消息悄无声息地传开。第一天来了几个常客，第二天多了些陌生人，第三天有媒体来采访。到第五天，菜园外排起了长队。父母带着孩子，年轻人带着好奇，还有老人带着回忆。
一个年轻母亲指着豆角架对女儿说：“看，妈妈小时候外婆家就有这个。”
小女孩怯生生地摸了一下豆角，惊喜地说：“妈妈，它在动！”
“那是风吹的，植物是活的呀。”母亲笑着说。
林小雨带着美院同学来了，十几块画板对着菜园，画下这片即将消失的绿意。
第六天，老陈发现菜叶被踩倒了几片，垃圾桶也满了。他正要收拾，几个邻居主动拿来新垃圾桶和扫帚。渐渐地，帮忙的人多了起来。
最后一天傍晚，老陈准备摘些成熟蔬菜送人，却发现几乎每棵植物上都贴着小纸条：
“等它结籽再摘，拜托！”
“番茄快红了，请留给我孩子看看。”
“这是城市里唯一的泥土香，请保留。”
夜幕降临，老陈独自坐在菜园里的石凳上。明天这一切都会变成瓦砾。他想起三十年前刚搬来时，女儿还小，小区里还有好几片菜地，孩子们知道节气，认识农作物。如今女儿在国外，发来的照片里，外孙玩的是虚拟农场游戏。
“陈老师。”林小雨气喘吁吁地跑来，“业主群在投票，关于菜园去留的临时动议！”
老陈一愣，跟着小雨跑到物业办公室。屏幕上，投票正在进行中。
“王姐，你不是最想要车位吗？”有人问。
“是啊，但我孙子今天在菜园玩得很开心，他第一次分清韭菜和草。车位哪里都能建，这片菜园没了就真没了。”
“我也是。”另一个业主说，“我女儿问我，为什么我们要毁掉这么美的地方，我答不上来。”
投票持续到午夜。老陈回家睡了十年来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清晨，推土机如期而至，但被一群居民拦住了。
开发商代表气急败坏：“合同签了，定金付了，今天必须拆！”
“我们双倍返还定金。”业委会主任站出来，“昨晚投票，82%的业主同意保留菜园，费用我们自己筹。”
老陈站在人群中，第一次感觉这座冰冷的城市有了温度。
菜园保住了，还扩大了。沿街的停车场被改造成社区花园，每户认领一小块地。周末，老陈开办自然课堂，林小雨和同学们设计了介绍牌，标明植物特性和生态价值。
九月开学后，附近小学将自然课搬到了菜园来上。孩子们种下萝卜种子，每天浇水观察，在老陈的指导下记录生长。他们学习的不只是植物知识，更是生命如何依赖土地，食物从何而来。
“陈老师，这是什么？”一个孩子指着叶背上的蚜虫问。
“这是蚜虫，它们吃植物汁液。”
“要杀死它们吗？”
老陈摇摇头：“它们是食物链的一部分，我们有更温和的方法。”
黄昏时分，老陈指导完最后一个孩子浇水，准备回家。林小雨匆匆走来，手里拿着录取通知书。
“陈老师，我被录取了，社区艺术教育专业。”她眼睛发亮，“我毕业论文就以菜园为题，题目叫《城市中的自然教育空间》。”
老陈笑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回头看了眼菜园，萝卜苗刚刚破土，绿油油的。在这座八百万人口的都市里，这片菜园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它像一粒种子，已经在许多人心里生根发芽。
远处，几个孩子正在争论番茄是水果还是蔬菜。老陈不急于给出答案，他想起父亲的话：每个孩子都该知道食物从哪里来，这是比任何知识都根本的智慧。
华灯初上，菜园静悄悄的。在都市霓虹映照下，这片土地比任何开发都珍贵。它种下的不仅是蔬菜，更是城市缺失的一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