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邓芳芳
分家时,爷爷分给了我家一头小牛。那时我刚上学,包揽了放牛的活儿,日出日落,我与牛形影相随。时日冗长,长久的孤寂使我整天不得不和一头小牛说话,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梅梅。
梅梅是一头黄牛,眉间有一块形似闪电的白毛,这使我一开始就认定它与村里所有的牛都不同。那时,村子还是一个饱满的状态,人们很少外出务工,每天都在各自的田里“缝缝补补”,庄稼的长势使村子显得格外秀丽,而这个景象,离不开耕牛的辛勤耕耘。那时,一头牛是每个农村家庭的标配。
那时,父母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放牛一定要牵好牛绳,因为庄稼长成不易,要是被牛一口吃掉,免不了受到邻里乡亲的责骂。我像领着圣旨一般,每天天不亮就带着梅梅去亲近大自然,然后赶在早上8点半之前回家,扒拉两口饭就去学校上课,下午放学后继续带它领略乡村风景。我说话梅梅大抵是听的,便重复告诉它一定要沿着这条小路乖乖地走,不能去吃粮食作物。我把牛绳搭在它背上,就跑到一处躲起来,观察这家伙是否听话。面对一路上翠绿的秧苗、苞谷的馨香,它还是会忍不住尝一口,于是我便赶紧冲出来,挥舞牛绳抽打着它快跑,生怕引来大人的责骂。
几年雷打不动的早晚放牛生活使我心生疲倦,我偶尔会把牛绳拴在某一棵树上,让它在小范围内活动,我则去林子里找些野果吃。而我这样做是再一次低估了牛的智商,它悄悄挣脱绳子后,就跑到地里去吃了一些刚冒出头的苞谷苗,还踩断了许多,这使我十分懊恼。为了不被责骂,我开始像个鞋匠般敲敲打打,把那些断了的苞谷苗用泥土固定住,大有拔苗助长之势,然后再用泥土掩盖梅梅的脚印。一番功夫下来,画面竟一派祥和,一场小雨有如神助,让那些苞谷苗一下立直了身子,一晚上我都在窃喜又躲过了一劫。
次日,阳光还在枕头上晃,就听到邻居在地里破口大骂的声音,活像村口的大喇叭。我以为母亲又会像以前那般对我“家法伺候”,不料她在和邻居说上几句话后便叫上我一起去赶集。一路上我没尝到一点零食的甜,取而代之的是一袋沉重的苞谷种子。
回到家,母亲让我拿上筛子、洋铲、粪罐、薄膜、细竹片,还有爸爸的砖刀,她则挑上粪水、扛着锄头到后园挖土。我用洋铲把土铲到筛子里,她再用力筛,把粗土、石子、树叶淘掉。一段时间过去了,我们得到了一堆细腻的土,母亲吩咐我舀粪水,她则用锄头和泥,有点像家里做馒头那般,需掌握好比例。接着,母亲用砖刀抹平稀泥再划出均匀的小方块,让我把苞谷种子一颗一颗按到方块里,几根竹片像一座座桥横架在泥土之间,薄膜是新的天空,覆盖了这一方土地。
干完活,我累得不行,看着母亲汗水直流却没一句抱怨,我顿时心生愧疚。几日之后,母亲带我去后园,苞谷种子已经发芽,母亲则安排我每日清晨去揭开薄膜,夜晚再去覆盖,最终我们成功地将苞谷苗种进了邻居家的地里。时至今日,我仍感念母亲的教育方式,这样的教导使我不仅明白了粮食来之不易,还明白了许多做人的道理。
从那以后,一根牛绳拴住了我与梅梅,我在这头,梅梅在那头。几年光景,它在这个家里生了几个孩子,都先后卖给了不同的牛贩子。看着梅梅日益暗淡的毛发和瘦弱的骨架,我心疼不已,总会费尽心思地去寻找更好的青草,用背篓盛着欣喜回家,然后在圈门口大声说:“梅梅,我给你带好吃的来啦!”我那时的心情就好比现在刚发了工资,或是在雨后捡到了蘑菇。
我上了初中后,放牛的事就交接给了弟弟,但梅梅似乎没有接纳他。我读初二某一天中午放学回家,母亲告诉我因为家里急需用钱要卖掉梅梅,牛贩子已经在来的路上了。那一刻,我的心里五味杂陈,牲畜在人们看来,自然有它的归处,可在我心里却不能接受,生活中似乎总有一些无能为力的时刻。我跑到圈门前,依旧自顾自地说着话,梅梅似乎感应到了,喂它的草也不吃了。
牛贩子终究是来了,他嘴里叼着烟,不停地说着这牛养得真肥。母亲懂我的不舍,于是吩咐我把梅梅牵到下面的公路上去装车。梅梅在出圈门时几声长叫让我陡然一惊,我看到它眼睛两侧棕黄色的毛被泪水浸湿变成了棕褐色,我不忍再回头,只顾牵着它走。天空下起蒙蒙细雨,货车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远。我久久伫立,那一刻,多希望自己有能力留住一头牛。回去的路上,牛蹄印浅浅地印在泥路上,而我的痛深深地印在了心里。
如今,村里养牛的人少之又少,我回到村里偶尔看到一头牛,便会想起梅梅。我想,再也不会遇见一头能够陪我走过清晨、日落,陪我喜怒哀乐的牛了,一头眉间带着“闪电”的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