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孝平
读高三那年,母亲突患重疾,最后截去了双下肢,勉强保住了性命。
原本风雨飘摇的家庭又遭重创,十九岁的我奔走于家和医院之间,没日没夜照料母亲,身体疲惫,精神崩溃。高考后,我只考取了省内一所普通大学。
临近报到日期,我常望着阳台上母亲种的太阳花和停在枝头休憩的小鸟发呆。面对突如其来的人生加试题,我彷徨,犹豫。去读,谁来照顾重病中的母亲;不读,未来的路又在哪里?时间一天天溜走,我照常做饭洗衣,陪她聊天。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满脸愁容,生病前那灿烂如花的笑容完全嵌入了皱纹。有时,房间会传来重重的哀叹。
一有空,我便偷偷跑到自己房间,轻轻打开抽屉,一次次抚摸那张录取通知书,落下了眼泪。那张通知书,已被我摸得皱巴巴。
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一次,我买菜回来,母亲坐在了轮椅上,朝我咯咯地笑。我惊讶万分。原来,这段时间,母亲趁我午睡时偷偷戴上假肢,借助床边两根竹竿的支撑,慢慢站起来,侧身坐到轮椅上,又自己推着轮椅去楼上的简易厨房烧水洗碗。这一切,我浑然不知。
母亲用瘦弱的双手支撑着轮椅,直起腰,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放心去读书吧,妈可以照顾自己。你不读书,将来怎么担起家庭的重担?这个家,以后要靠你一个人了,你要朝前看,不能被眼前的困难压倒。”
我不信母亲能照顾自己。她便退回了房间,又重新演练了一遍从睡在床上到坐在厨房洗碗的全过程。正常人只需要一分钟,而母亲用了半小时。她戴上假肢站起来时,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下来。母亲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直至坐到轮椅上,才长舒一口气,满脸绽放出笑容,像阳台上的太阳花一样美丽。
这久违的笑容,是从眼睛、眉毛、脸颊、嘴角、牙齿一齐热烈地迸发出来的,是明亮、温暖、自信的笑。这一脸笑,驱散了我心头的层层迷雾。一个重度残疾的病人,面对今后未知的日子,依然能将苦涩收敛,把阳光释放。几个月了,我的眼泪第一次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在地板上。相依为命,就是互相搀扶鼓励,把苦痛默默咽下,让笑容长久停留。
人生的十字路口,总要有个决断。我最终决定去念大学,支撑我这个信念的是母亲的笑容。我在母亲的嘱咐下整理好行李,早晨七点多,我要第一次独自远行。母亲早早起床,为我做了稀饭,然后坐在轮椅中等待。
我终于怀着无数种滋味,拎起了行李。母亲推着轮椅到阳台上,隔着几盆太阳花,努力探出头,目送我离开家。朝阳浓烈,把这几盆太阳花映得五彩斑斓。红的、黄的、紫的竞相开放,在阳光下摇曳起舞。母亲笑着,露出了牙齿,她的脸红红的,藏在怒放的太阳花里,定格在我回眸的一瞬间。


